三十多年前八十五岁的奶奶从湖北农村来到贵阳，和我们住了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很是开心，因为在她身上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，至今难忘。
她一走进我家院子就抹开了眼泪，“儿啊，我以为你住在山洞里，没有想到也有瓦房，也有菜园子，也有这么多好看的花，还有这么多和善的人。”我们住的地方叫大山洞，她老人家一直以为小儿子来贵州像猴子一样住在山洞里呢。
第一次看电视，她坐得很是端正，就像坐在戏院里一样，里里外外都透出尊敬和期待，那模样演员看了都会感动的流泪。
她有时候会对我说，啥都好，就是戏台子小了些，那些人每天跟走马灯似的，这么小的盒子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的人呢？有的戏还是那个腔调，有的戏像在说话，说的官话大多也听不懂，人穿得太素净，没有一个愿意穿红着绿，就是毛主席也没有这么规定呢。我跟她解释了这是黑白电视，她也只是摇摇头，说白娘子可以这么穿，苏三和王宝钏可以这么穿，穆桂英和杨贵妃就不能这么打扮自己，不够喜庆，还有天色也不好，总是灰蒙蒙的，难怪他们都跟我说贵阳没有多少晴天的。
，是啊，舞台上就三个颜色，以我当年的能力也是跟她说不清楚，这个心结算是解不开了。
有一个黄昏，她自己在厨房里煮了一碗面，佐料拌匀了，小心翼翼地抬到电视机面前，很是客气地对屏幕里播报新闻的杜宪说：“姑娘，累了吧，每天都看你在说话，来，先吃碗面吧。”我哭笑不得，连忙走过去，笑着解释：“她在工作，忙着呢，也吃不了，这不是隔着玻璃的吗。”她伸手摸了摸屏幕，怎么办呢，多好看的姑娘啊，她迟疑着，面条都煮好了，我想了想说：“人家在家里吃过了饭才来的，你这口味别人也不一定吃得习惯，您自己吃了吧。”她面带愧色，很不好意思地抬走了。
中秋节，电视里演的是文艺节目，一个女演员烫了一个爆炸头闭着眼睛正吼一首西北风，奶奶捂着嘴笑，说这女子太疯了，怕是找不到婆家的，我笑她瞎操心。看完了节目，大家各忙各的去了，唯独她老人家一直在放电视机的架子下面找东西，我忙上前询问：“下面空的呢，奶奶，一眼就看清楚的。”她自言自语道：“不会呀，我明明看到掉下来的，亮得晃眼睛。”“啥？”我也好奇起来，“什么好东西，从哪里掉下来的，你的东西吗？”她不好意思起来，说你的眼睛好，再看看地上有东西没有。
我担心是她的什么宝贝，就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，真的没有。
她很是疑惑，对我说：“我看见的，明明就看见的，那个姑娘唱歌，头一甩，小巴掌大的金耳环就掉了下来，我想等她走了捡起来送给你，怪了，就不见了！”我大笑起来，我的奶奶，怎么跟你说呢，怎么跟你说才能说得明白呢。
奶奶在我父母面前是矜持的，她怕儿媳妇笑话她，所以有问题只是问我。
终于有一天，她觉得事情太严重，得跟自己的儿子讲蒋了。那天，我在里屋写作业，她一个人看电视，突然听到她很焦急地喊父亲的乳名：“四喜儿，电视机肯定要坏了，你快来看看！”父亲放下手里的木工活儿，三步并作两步往屋里跑，他怕是电线短路了，哪里烧了起来，吓着老人家了。进来一看，电视机好好的，正在演海底世界，奶奶惊慌地抓住他的手说：“进水了，一缸水，还有鱼！”父亲笑了笑，拍拍老母亲的手，然后上前换了一个频道，是AC米兰足球队在跟谁踢得正欢，奶奶被父亲扶回了藤椅，父亲也是没有办法跟她娘亲解释的，只是安慰说，放心，儿子在，电视机不会坏的，坏了也会修，这句话很有作用，她是相信自己儿子的。
最有意思的一次是电视里几个孩子跟着老师朗诵《三字经》，奶奶的模样突然变得虔诚起来，她慢慢站起来，把双手背在后面，两只小小的裹足轻轻点地，身体左右摇晃，口里念念有词：“人之初，性本善，习相近……”看到我诧异的样子，她的脸就红了，羞怯地说：“这是小时候我家私塾先生教我的，这戏里的人也会呢！”看来我是小瞧我乡下的奶奶了。
接下来还有她跟电冰箱的故事。
母亲买回二十个鸡蛋，让奶奶帮着放进冰箱，说完就忙别的去了，奶奶很高兴地去做了，等到晚饭时，大家都找不到鸡蛋了，说是冷藏室里根本就没有鸡蛋的影子，奶奶听了很着急：“我放好了的，就在那个冒冷气的柜子里面，难道是进了毛贼了。”我突发奇想，拉开了冷冻层的门，我的天呀，果真在这里，二十个鸡蛋整整齐齐排列在冰箱的门上，鸡蛋都冻裂了一个口子，蛋白流出来一些，立刻被冻住，一个个鸡蛋像顽皮的孩子在吐着舌头做鬼脸，我们都笑岔了气，奶奶很尴尬，模样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。
奶奶最不信任的家电就是洗衣机了，左转转右转转衣服就能洗干净了？一家人的衣服放在一个水缸里摇晃，那是违背常理的，那更是糊弄懒鬼的。她坚持自己洗衣服，白色的，浅色的，花色的，深色的都要分开，她是老派的做法，我们却没有理由嘲笑她的旧思想。
五月里，阳光明媚，花香四溢，我帮奶奶洗了头，然后为她稀疏的头发梳了一个拇指那么大的发髻，随手在花园里掐了一朵红月季悄悄插在上面。
她就这样坐在春天里，沐浴在阳光下。
黄昏下班的工人路过我家院子，看到她可爱的样子，忍不住多问候了两句，连平日里话很少的叔叔阿姨也展开一个笑容。
老人家，好福气，他们说。
社会好，托了好社会的福，她幸福地笑着。
老人家，爱漂亮呢，今天真好看！
老得不成样子了，她用手拢了龙鬓发，害羞地说，孙女给我洗头了，舒服呢。
老人家精气神好啊！
都是儿子媳妇好，他们孝敬我呢。
如果这一幕被记者看到，录下来，然后在电视新闻里播放，正巧被她看到了，老人家能认出戴了红花的自己吗，认出来了又会说出怎样让人惊喜的话来，想着想着，我就笑出声了，眼里盈满了泪水。
2018年10月 |
